2021年8月26日,凌晨结束的一场欧冠附加赛次回合,来自摩尔多瓦的谢里夫(FC Sheriff Tiraspol)创造新历史,客场0-0逼平克罗地亚球队萨格勒布迪纳摩,总比分以3-0晋级正赛,成为欧冠史上第一支首进正赛的摩尔多瓦球队。

不少主流媒体以“欧洲最穷国家的球队进入欧冠”作为噱头,来讲述这个东欧小球队奇迹般的胜利。后苏联世界里,东欧小国的故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在这个关注背后,是很多与国际关系、历史、地缘政治的僵局。

我在之前写过两篇关于摩尔多瓦的文章,有兴趣的可以先回顾一下,帮你来了解这个东欧小国的一点额外的故事。还有今夏欧洲杯上,异军突起的“北马其顿”的故事。

时间回到1992年,一场短暂而血腥的战争见证了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并未获得国际社会的广泛承认,中文界习惯于简称“德左”,因为该地区地处德涅斯特河左岸)从摩尔多瓦独立。在摩尔多瓦官方编制的行政区划中,这里是“有特殊地位的德涅斯特河沿岸自治领土单位”。

尽管经历了近30年的冲突与冰冷外交关系,这两个“国家”确实有一个共同点难以抹去——共同的足球联盟。这个跨越争议边界的奇怪合作案例(有点像北朝鲜跟南韩在一起踢足球联赛的感觉),是如何存在并延续至今的呢?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当地的纺织业寡头,格里戈里•科尔宗(Grigory Korzun),他是本地区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不仅在足球界,在“德左”与摩尔多瓦混乱的关系上也是如此。

正是科尔佐,在1992年“德左”的独立战争之后,成功游说新生当局放弃成立一个独立的“德左”地区足球联盟的想法。相反,他说服他们继续与摩尔多瓦足球联盟的同行合作。

于是,便开启了一段后冷战世界里,抛开了政治、种族、历史等争议,一次极具体育精神的合作。要知道,在分裂的国家和利益面前,保留并维护这个联盟是后苏联世界中最不可能成功的故事之一。

1992年的血腥冲突夺去了近千人的生命,德涅斯特河两岸的经济都支离破碎。自那以来,摩尔多瓦一直是“德左”存在的基本态度。

摩尔多瓦对“德左”地区的主权主张,可以追溯到1940年苏联和纳粹之间的一项协议,该协议将讲罗马尼亚语的比萨拉比亚(Bessarabia)地区从布加勒斯特(Bucharest,罗马尼亚首都)拿走,并将其并入苏联。反过来,莫斯科将“德左”(苏联时期乌克兰的一部分)并入其新获得的领土,从而在法律上确立了现代摩尔多瓦共和国的边界。

1991年,当摩尔多瓦宣布脱离苏联独立时,“德左”的分离主义派系认为这是对纳粹-苏联条约的最终否定;由于担心基希纳乌(摩尔多瓦首都)的政治力量,将继续寻求与罗马尼亚统一,“德左”率先宣布了自己的独立。

1992年的那场战争历时4个月,从3月到7月,标志着摩尔多瓦试图将“德左”重新纳入其控制的最后一次致命而疯狂的尝试。感兴趣的可以去查阅“德涅斯特河沿岸战争(Transnistria War)”相关资料。

2019年,“德左”作为一个地位特殊所谓独立国家运转着。它的货币,德涅斯特河沿岸卢布,只能从其境内的银行和兑换点购买。每条街道上都悬挂着德涅的国旗和俄罗斯联邦的国旗。作为对苏联的“怀念与崇敬”,锤子和镰刀的图案也随处可见,整个地区保持着非常浓烈的苏联遗迹。

当游客越过与摩尔多瓦的实际边界时,军事检查站映入眼帘,这里可以进行护照登记,并颁发入境许可。在蒂拉斯波尔(Tiraspol,“德左”首都),公共场合没有一丝罗马尼亚语或拉丁文字,完完全全的去摩尔多瓦化。

尽管大多数“德左”普通公民对摩尔多瓦同胞并无恶意——有些人甚至承认,目前与摩尔多瓦结盟的松散联邦中,他们看到了繁荣的未来。

但到了国家层面,就是政治上的剑拔弩张。摩尔多瓦指责“德左”,非法走私和腐败猖獗,政治黑洞遍地,他们非法进行武器贸易,倒卖药物、燃料,甚至贩卖人口。

与此同时,现任“德左”总统瓦迪姆·克拉斯诺塞尔斯基(Vadim Krasnoselsky)在2016年竞选期间明确表示,他认为寻求与摩尔多瓦建立更紧密关系毫无意义,因为“德左”大肆宣称的目标是与俄罗斯统一——,如此的亲俄立场,也难怪他们那么怀念苏联了。

莫斯科每年向“德左”的养老金计划提供巨额补贴,同时提供约70%的国家预算,并在这里维持着一支1500人的“和平军队”。

介绍了这么多背景,您应该明白了,摩尔多瓦和“德左”之间的足球联盟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和平相处案例。

在这个摩尔多瓦与“德左”的足球联盟中,来自“德左”首都的球队谢里夫,统治了联赛将近20年,他们在过去的19个赛季中,获得了17个冠军。并代表摩尔多瓦,参加了欧冠和欧联杯的比赛。

帕维尔·切巴努(Pavel Cebanu)自1997年以来一直担任摩尔多瓦足球联合会(FMF)主席。不出所料,他认为德涅斯特河左岸和右岸足球俱乐部之间成功的兄弟情谊,是他事业的顶峰。

“1990年代,有人试图阻止我们之间组织足球活动。但球迷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冲突。足球是属于所有人的。不管你是摩尔多瓦人、俄罗斯人还是乌克兰人。”

帕维尔·普罗库丁(Pavel Prokudin)是“德左”足球联合会的主席,他也是“德左”政府的前总理。

“欧足联不承认‘德左’的足球联合会,因此,我们与FMF建立了非常非常好的关系。我们用同一种足球语言交谈。在这里,足球是足球,不是政治。”

“1992年的冲突不是普通民众与普通民众之间的冲突,是政治家们发动了那场战争。它没有得到普通摩尔多瓦人的支持。我母亲是摩尔多瓦人,我父亲是乌克兰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冲突。”

每年,来自“德左”和摩尔多瓦的足球代表球队都会举行慈善比赛,为1992年冲突中的老兵筹集资金。它反映了一种明显的感觉,即对公民来说,对峙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构想,它不是真正的现实,德涅斯特河两岸的社区并不认为合作存在什么矛盾。

当时摩尔多瓦国家队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可用的主场,在欧洲杯预选赛中他们将要对阵荷兰队。最后决定,摩尔多瓦足协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德左”踢这场球。切巴努承认,他们的命运掌握在德涅当局的手中:“这需要政府的批准,否则就不可能发生。”

绿灯亮了,摩尔多瓦国家队第一次在“德左”的土地上踢比赛。拥有不同国旗,不同国歌的对立两派,在同一个比赛场地,迎来了巨星云集的荷兰队,他们踢得非常不错,还进了一个球,但最终以1-2的比分负于荷兰队。

当天的谢里夫体育场挤爆了,人们从各地涌来观看,大家享受着足球的欢乐,忘记了冲突阴云。

跨越德涅斯特河“国界”的旅行每个赛季都要进行几十次,不仅是高级别联赛的职业球员来回奔波比赛,年轻的家庭也会开车带着孩子参加不同年龄组球队之间的青年队比赛、业余联赛、友谊赛。

在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午餐时间,十几位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一起来看谢里夫青年队的比赛,场上球员都是14岁以下的孩子们。他们唱歌,挥舞旗帜,甚至还和对对手一起加油,一起野餐。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比赛场地的不远处,就是荷枪实弹军人们把守的军事分界线。

另一只来自“德左”首都蒂拉斯波尔的足球队迪纳摩汽车(FC Dinamo-Auto)也是摩尔多瓦的著名球队。他们的球迷相对来说比较狂热,每次到基希纳乌对阵野牛队的时候,都有铁杆粉丝前来支持,偶尔还出过几次斗殴事件。

尽管有时候比赛观看人数不多,一万人的球场时不时只能来500人,哪怕是送票,也不一定有那么多人来看球。但到场年轻的球迷都继承了东欧足球球场的狂热文化,小范围内的气氛非常热烈。

即便是同来自摩尔多瓦内部的不同地区,北部靠近乌克兰的球队,和南部靠近罗马尼亚的球队,就有着不同的文化和风格。球场内外的冲突,与其说是政治因素带来的,不如说是足球文化的一部分,和地域冲突。

来自柏林的摄影师 Chiara Dazi 对边境题材的东西特别感兴趣,2019年的时候,她来到摩尔多瓦各地,跟随足球队的各种“德比大战”拍摄了不少新闻之外的纪实作品。尤其是后台和散场后的球迷,更能反映足球文化在当地的现状。

埃米尔·皮萨伦科(Emil Pisarenco)是基希纳乌野牛俱乐部的首席新闻发言人。他也非常认可德涅斯特河两岸的足球社区在精神上的同一性。

“这场冲突是政治上造成的,普通人没有这种感觉。通过足球,我们有机会向政客们展示,我们可以团结一心。我们抓住了这个机会。”

这是一种贯穿摩尔多瓦足球界的情绪,一直到它的高层人物,足协主席切巴努。他指出:“这个联盟不止在足球界起作用,它也已经在社会上起作用了。摩尔多瓦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居住在这片领土的两侧。在体育运动面前,社区需要共存。我们是一个平静、好客的国家。”